在藝術創作中,往往有一個重復和變化的問題。只有重復而無變化,作品就必然單調枯燥;只有變化而無重復,就容易陷于散漫零亂之態。在有“持續性”的作品中,這一問題特別重要。
我所謂的“持續性”,有些是時間的持續,有些是在空間轉移的持續。但是由于作品本身或者觀賞者,由一個空間逐步轉入另一空間,同時也具備了時間的持續性,因而成為時間與空間的綜合的持續。
音樂就是一種時間持續的藝術創作。我們往往可以聽到在一首樂曲,從頭到尾持續的過程中,總有一些重復的樂句、樂段,它們或者完全相同,或者略有變化。作者通過這些重復,而取得整首樂曲的統一性。
音樂中的主題和變奏,就是在時間持續的過程中,通過重復和變化,而取得統一的例子。
在舒伯特的《鱒魚》五重奏中,我們可以聽到持續貫串全曲的、極其樸素明朗的“鱒魚”主題,和它的層出不窮的變奏。但是這些變奏又“萬變不離其宗”,即主題。
水波涓涓的伴奏,也不斷地重復著,使你形象地看到幾條鱒魚,在這片伴奏的“水”里,悠然自得地游來游去,從而使你“知魚之樂”焉。
舞臺上的藝術,大多是時間與空間的綜合持續。幾乎所有的舞蹈,都要將同一動作重復若干次,并且往往將動作的重復,和音樂的重復結合起來。但在重復之中,又給以相應的變化;通過這種重復與變化,以突出某一種效果,表達出某一種思想感情。
上面所談的那種重復與變化的統一,在建筑物形象的藝術效果上,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。古今中外的無數建筑,除去極少數例外,幾乎都以重復運用各種構件或其他構成部分,作為取得藝術效果的重要手段之一。
歷史上最杰出的一個例子,是北京的明清故宮。從已被拆除了的中華門(大明門、大清門)開始,就以一間接著一間、重復了又重復的千步廊,而一口氣排列到天安門。
從天安門到端門、午門,又是一間間重復著的“千篇一律”的朝房。再進去,太和門和太和殿、中和殿、保和殿成為一組“前三殿”,與乾清門和乾清宮、交泰殿、坤寧宮,成為一組的“后三殿”的大同小異的重復,就更像樂曲中的主題和“變奏”。
每一座殿堂的本身,也是許多構件和構成部分(樂句、樂段)的重復。而東西兩側的廊、玩、樓、門,又是比較低微的,以重復為主,但亦有相當變化的“伴奏”。
然而整個故宮,它的每一個組群,每一個殿、閣、廊、門,卻全部都是按照明清兩朝工部的“工程做法”的統一規格、統一形式建造的,連彩畫,雕飾也盡如此,都是無盡的重復。我們完全可以說它們“千篇一律”。
但是,誰能不感到,從天安門一步步走進去,就如同置身于一幅大“手卷”里漫步。在時間持續的同時,空間也連續著“流動”。
那些殿堂、樓門、廊玩,雖然制作方法千篇一律,然而每走幾步,前瞻后顧,左娣右盼,那整個景色的輪廓、光影,卻都在不斷地改變著,一個接著一個新的畫面出現在周圍,千變萬化。空間與時間、重復與變化的辯證統一,在北京故宮中達到了最高的境界。
翻開一部世界建筑史,凡是較優秀的個體建筑或者組群,一條街道或者一個廣場,往往都以建筑物形象的重復與變化的統一而取勝。說是千篇一律,卻又千變萬化。每一條街都是一首“樂曲”,千篇一律和千變萬化的統一,在城市面貌上起著重要作用。
十二年來,在全國各城市的建筑中,我們規劃設計人員在這一點上,做得還不能盡如人意。為了多快好省,我們做了大量標準設計,但是“好”中自應包括藝術的一面,也就是“百花齊放”。
我們有些住宅區的標準設計“千篇一律”到,孩子哭著找不到家。有些街道又一幢房子一個樣式、一個風格,互不和諧。即使它們本身各自都很美觀,放在一起就都“損人”且不“利己”,“千變萬化”到令人眼花繚亂。
我們既要百花齊放、豐富多彩,又要避免雜亂無章、相互減色;既要和諧統一、全局完整,又要避免千篇一律、單調枯燥。這惱人的矛盾,是建筑師們應該認真琢磨的問題。